《公子可巧》
我嫁给了我不喜欢的公子。
可巧的是,这位公子也不喜欢我。
1.
春雨淅沥,轻打房檐。
我坐在廊下的摇椅里,轻摇小扇,守着烹茶的火候。
看着远处那人,身量颀长,持伞而来,在雨幕中渐行渐近。
他丝毫没有雨天行路的狼狈,在廊下慢条斯理地收了伞。
落座在我的对侧后,自然地翻了个杯子,「新雨烹新茶,当真是好兴致。」
我打了个哈欠,「雨天闲来无事,总要找点乐子。」
泥炉上的小壶滋滋地冒着水汽,火候到了。
我撂下小扇,正要去拎茶壶,哪知有人比我更快一步。
「我来。」
我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从容地浣杯温盏。
而后,一只修长的手向我伸来。
我取走他手上的茶盏。
「你今日怎地过来了?」我吹了吹茶汤上漂浮的热气,偏头看他,「有事?」
他轻轻啜了一口茶,也偏头看我,「没事就不能来?」
得,我知道了。
这位公子和我一样,下雨天,闲的。
雨势渐大,打在瓦片上留下咚咚的声响。
一时之间,相坐无言。
左右我也是习惯了他这样莫名其妙的行事风格,三天两头的在我这便要上演一番。
这样沉默的气氛,再配上滴滴答答的雨,最适合睡觉了。
眼皮逐渐发沉,困意肆意横行。
2.
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。
梦里全然是我嫁给傅峥的这几年。
彼时,正值朝中文臣武将针锋相对,局势僵持。
一道赐婚的圣旨,打破了我十几年闺阁生活的平静,也打破僵硬的朝局。
明为缔结良缘,实为平衡朝臣的帝王手腕。于是我们两个原本没甚干系的人,被硬梆梆地绑在了一起。
明启十二年八月初八。
礼部尚书傅友知独子,傅峥。
忠勇将军何桓独女,何年芳。
奉旨完婚。
早在成婚当日,我与傅峥便已言明心意。
他与我无意,我与他也无意。
此番亲事,皆是为着各自家族。日后,便只做挂名夫妻。待到几年局势稳定,便寻个由头自行和离。
所以,他不管我做什么,我亦不管他做什么。
我即便豢养面首他也不可有半句怨言,反之,他若是纳妾娶外室我也没有意见。
毕竟,谁又能守着谁过一辈子呢?我与傅峥迟早是要散的,我是不愿做那耽误别人姻缘的歹人。
但可惜,与他成亲两年多的时间里,我倒是从未见过傅峥出去寻花问柳,他整日里十分的安分。
安分到,即使朋友找他外出小聚,稍稍回来晚些也要遣人回府通报一声。
但其实我不甚在意这些虚礼,想来傅峥是个谨慎的,做戏要做足全套,我也就由着他去了。
安分到,我与他竟成了坊间人人称颂的举案齐眉、相敬如宾。一时之间,堪称典范。
对于此事,我在梦中又狠狠地郁闷了一番。外头那些人当真是眼睛不大好使,哪里能瞧出我们这对有名无实的夫妻琴瑟和鸣?
......
我醒来的时候,傅峥已经走了。
小桌上的泥炉已经灭了火,一应杯盏放置整齐。
我摸了摸身上多的羊绒毯子,心道,傅峥也不算忘恩负义,懂得吃人嘴软,拿人手短的道理。
03
雨水多连绵,今日倒是一扫往日的潮湿,天气甚好。
左右闲着无事,不若出去走走。
「长于。」我对着无人的院子随意叫了一声。
话音未落,树上便已闪下一道黑色的身影。
「姑娘有何吩咐。」
每每叫她出来时,我总是要感叹父亲大人的慧眼识珠。
肤白貌美大长腿,人狠话不多,打起架来也是美如画。
「换身衣服,我们出去逛逛。」
……
街上倒是比往常热闹,人群熙熙攘攘。
我默默算了下日子。
原来今儿个是十五,每月姑娘们点花灯的日子,难怪人多。
望着不远处的内城河,我心中有了盘算。
「带你去个好地方。」
对上长于疑惑的眼神,我故作深沉道:「跟着我来便是了。」
等到她明白过来时,我与她已坐在船上听完了一曲渔舟调。
长于看着我,神色复杂。
我猜她是对我说的「好地方」有所疑义,便安慰她道:「过会你就知道了。」
待到我们绕城一周回来时,天色刚好暗了下来。已有不少姑娘拿着精心绘制的花灯来到河边。
不多时,河面上便飘起了点点光亮。
远远看去,倒是别有风韵。
「我选的地方不错吧?」
长于这次很是诚恳地点了点头。
又在船上晃悠了小半圈,我见天色稍晚,便让船夫靠了岸。
哪知刚上岸便瞧见一出才子佳人的戏码。
今日这一遭算是不白走。既游了湖,又看了灯。眼下,仿佛是还能再听一出戏。
妙哉,妙哉。
再走得近了些,只见那佳人梨花带雨,时不时还要绞着帕子拭一拭眼泪。才子背对着我,倒是看不清神色,只是觉着身型有些眼熟。
为着能听得更加真切些,我寻了个不甚起眼的角落,拉着长于一起坐下。
只听那佳人楚楚可怜道:「公子当真对我毫不动心吗?」
「既是不动心,那今日为何来赴我的约?」
才子沉默良久才道:「听说夫人来游河了,我来接她。」
啧,这还是一出闺阁女子私会有妇之夫的戏码。不过……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呢。
佳人上前,一把扯住才子的衣袖,声泪俱下道:「我知公子已经娶妻,可我不求名分,只求与公子日日夜夜在一起。哪怕是做妾室,我也不在乎……」
这姑娘倒是情深意切,一片痴心。
不过都哭成这样了,这才子怎的也不知安慰一二?
我心中叹息,实是榆木疙瘩不解风情,不解风情啊。
看来,这出戏也就到这了吧。我点点长于,示意她回府。
未料,才刚走了两步,便被一句「夫人」生生顿住脚步。
04
「夫人。」
只见傅峥的贴身侍从十一正在不远处向我行礼,模样十分恭顺。
他与傅峥形影不离,十一在此,那……
我转过身去,对上一双平静的眸子。
正是傅峥。
他就站在几步开外,神色淡淡地看着我。
瞧着他现如今的处境,我觉着倒是不大适合走近前去过个虚礼,再装模作样地说上两句。
思忖过后,我朝他点点头,算是打过招呼,便转身准备按原路返回。
十一横在我身前,很是有礼地提醒道:「夫人,咱们府的车驾在后头。」
傅峥这小厮,哪里都好,就是脑子不大灵光。
譬如,眼下正是你家公子与姑娘花前月下的好时候。我这般不凑巧地遇上了,难道不该能避则避或是视我无物?怎地还如此实诚地往上撞?
蠢笨如他,我自是不能计较太多。
我掩唇轻咳了一声:「今晚月色正好,我……」
「我与夫人走走。」
我偏过头去看不知何时走到我身侧的傅峥,他对着十一淡然地吩咐:「留两盏灯,我要陪夫人赏月。」
我突然明白了傅峥的用意。
他这是与人家姑娘无意,拿我做脱身的借口呢。
我向他身后望去,只见那佳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。
我悄声提醒他:「人家姑娘都要哭了。」
话音才落,那佳人便嚎啕着向我冲来,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。
「夫人,求您收下我吧,哪怕只是做个洒扫的丫鬟。我绝不会打扰你与公子的,只要能远远地看上公子一眼,我便心满意足了。」
她这一嚎,引得周围放灯人与赏灯人一同向我侧目。
我在心里默默叹气,赶明儿个出门前必得打听打听他傅大公子出不出门。像这样的糟心事,我再不想遇着第二回。
「长于,将这位姑娘扶起来。」
看着这女子梨花带雨的小脸,当真是我见犹怜。
「姑娘,你求错人了。」
佳人双眼噙泪,不解地看着我。
「我向来是个大度的人。若是公子倾心于你,今晚我便派人迎你进门。如何?」
我瞟了一眼身侧的人,「你,喜欢这位姑娘么?」
「芳芳可是气我今日接你晚了,才说这样的话来堵我?」
他凑近我,看着我的眼睛,蓦地笑了。
忽地,他开口说了一句话。
耳边突然变得热闹起来。
是人群的起哄声、惊叹声,还有那女子掩面跑开的哭泣声。
一片喧嚣中,我怔住。
因为傅峥方才的话。
因为他眼里我看不懂的光。
因为我从未见过这样认真的他。
「我钟情的,唯芳芳一人尔。」
他如是说。
5.
当长于从墙头翻下来的时候,我正卧在小榻上闭眼晒太阳。
「姑娘。」
「何事?」
我换了种更舒服的姿势窝着。
长于却突然沉默不语了。
她一向不是这样不爽利的人。
我翻过身来,睁眼看她。
「讲。」
「坊间又多了些您和公子的传言。」
我当是什么大事。
我又翻身回去,阖上眼睛,「左不过又是些酸词,没什么要紧的。」
这些年我什么风浪没见过?
长于没走,似是还有话说。
「还有旁的事?」
「坊间那些话……传进了宫里。」
我蹭地坐起来。
长于瞄着我的眼色,斟酌道:「下月初六,太后诞辰,陛下特召您与公子入宫参宴。」
这风浪,我着实没见过。
……
待宫中内宦宣旨走后,我与傅峥沉默地站在中庭大眼瞪小眼。
这是游河那日之后,我们头回碰面。
相视无语,倒有些尴尬。
我正准备离开的时候,傅峥开口了。
「寿礼我会准备,你只当去走个过场。」
我略一思忖,点头应下了。
傅峥到底是有些良心的。毕竟,若非替他挡桃花,我也不必去宫里走这一遭。
可我没想到的是,傅峥口中的准备,当真只是准备。
我这院子的门槛最近都快被十一踏平了。
今日是秋雨净山图,昨日是祥云琉璃樽。
前日是?
哦,东珠手钏。
大前日他还送了什么,我已记不清了。
「夫人,公子说了,他将礼都备好了,请您从中择一件进宫贺寿用。」
「公子还说了,余下的,全都是您的。」
说完后他便告退,只留下满院的贺礼。
我随意扫了一眼,虽说贵重,但多是些姑娘家喜欢的小巧玩意。
傅峥倒是会做人,懂得收买人心。
不枉我平白担了那些酸倒牙的虚名。
挑挑拣拣,也就那座福寿禄三星玉雕合适些,我示意长于收起来。
转眼瞥见一套新出窑的茶具,青色倒是出的极好。
「这茶具不错,明儿个摆出来用。」
6.
天家富贵,诚不欺人。
宴厅中央珠环钗翠的舞女,举着琉璃灯在翩然起舞。
正看得入神的时候,有人轻轻拍了我一下。
扭头一看,是旁席的永定侯夫人。
我连忙起身见礼。
「傅夫人,我见你头上的簪子极为别致精巧,心中很是喜欢。便想来问问,这是出自上京哪位巧匠之手?我也想请他打上一副头面。」
我思索须臾,想来永定侯夫人说的应是那支攒成花形的宝石碧玺簪。
这应是我今日首饰中,唯一称得上「别致精巧」的。
这支簪子,倒不是我自己的首饰。
而是我瞧着顺眼,从傅峥送的那一堆贺礼中挑出来用的。
「禀永定侯夫人,花簪是我送与年芳的,匠人是谁她并不清楚。」
傅峥笑着走到我身旁。
「公子可否告知,傅夫人之簪出自哪位能人之手?」
傅峥看着我,眼中含笑,「这簪乃是我为年芳亲手所制,想来世间再无第二支。」
永定侯夫人闻言爽快一笑,「早先便听闻傅家公子与夫人伉俪情深,今日一见,只觉更胜传闻。」
我在一旁笑而不语。
待永定侯夫人走后,我与傅峥重新落座。
一曲舞罢,一曲又登。
桌上不知何时新多了一只盛满羹汤的小碗。
我看向傅峥递来的物什。
一只绘金边的小汤匙。
「虾仁豆腐羹,你最爱吃的。」
细数起来,这是他今晚第六回为我添菜。
我统共也就吃了五道菜。
我琢磨着,傅峥算得上是个君子。
还是「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」的那种君子。
恰如进宫前他所言,今晚我只消吃喝,旁的都有他在。
未料他却如此重信,菜都不必我伸手去布。
懂事,当真是懂事。
我接过,刚想一尝,便听见远处高台之上传来交谈的声音。
「瞧着傅家小两口,果然坊间所言不虚。」
「母后说得极是。」皇帝点点头,看向我与傅峥,「傅家夫妇,堪为上京夫妻之典范。」
「取朕与皇后大礼时的合和玉如意。」
「赏。」
我与傅峥连忙起身,行礼谢恩。
……
望着缓缓阖上的朱红宫门,我停下脚步。
傅峥转身看我,「怎么了?」
「宫门的朱漆上得很好。」
我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,傅峥却实诚地看向那门。
半晌,他笑道:「是不错。」
7.
我窝在摇椅里,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扇子。
正愁春光寂寂无事消磨,转眼便瞥见东墙的马尾松发了花。
松花入酒,正当时。
「长于,取剪刀来。」
……
傅峥到的时候,我正将细筛后的松花粉装入白绢袋中。
「这是要酿酒?」
我轻轻嗯了一声,顺手系好绢带。
待我直起腰时,傅大公子正坐在我的摇椅旁,舒舒服服地喝茶。
在我这里,傅峥向来自觉。
折腾了小半日,身上也有些疲累。
我净了手后便靠回摇椅里歇乏。
正想闭目养神,小憩片刻,便听见他对着十一吩咐,「取外祖送我的酒来。」
「是。」
我顿时来了精神,坐直身子。
傅峥外祖乃江南酒酿巨擘,他老人家所赠,必是不可多得的好酒。
「你竟舍得?」
他看了我一眼,将盏中茶一饮而尽。
「舍得。」
这平平淡淡的两个字,倒教我一时语塞。
眼前忽然多了一盏茶,是我常用的那个青盏子。
我接过,看向傅峥,有些恍惚。
这几年来,我在傅峥身上见识了一个词的极致。
适可而止。
这四个字里的分寸感,没人比他掌握得更好。
他摩挲着茶盏,问道:「用着可还顺手?」
我拎起我用的那一只,仔仔细细地瞅了瞅上头的粉青。
「甚好。」
「我烧的。」
我抬头看着轻描淡写说这话的傅峥,恍然大悟。
「你对着永定侯夫人,不是搪塞。」
「在你面前,」他放下手中的茶盏,定定地看着我,「我不说假话。」
《公子可巧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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